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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餐不吃飯，餓得團團轉(zhuǎn)；要想兒孫賢，讓他學種田。

這些流傳民間耳熟能詳?shù)乃渍Z，既一針見血點明農(nóng)業(yè)事關(guān)人類生存的主旨要義，也生動詮釋學農(nóng)對育人的深遠影響。

中國是農(nóng)業(yè)大國，擁有五千年輝煌的農(nóng)業(yè)文明史。古代農(nóng)業(yè)職業(yè)教育，伴隨社會生產(chǎn)力發(fā)展而不斷豐富并形成體系。

早在1400多年前，北魏農(nóng)學家賈思勰就在《齊民要術(shù)》中記述兩點體會：一為“采經(jīng)傳，愛及歌謠，詢之老成”，二為“驗之行事”；強調(diào)在搜集前人研究資料的基礎(chǔ)上，還要親身實踐加以檢驗和提升。老人家引述前人著作達150余種，從農(nóng)作物栽培、家禽飼養(yǎng)，到農(nóng)產(chǎn)品加工制作等技術(shù)，追根溯源，創(chuàng)古代農(nóng)學專著之巔峰。

△學農(nóng)基地圖片

學農(nóng)可不是簡單的勞動教育。追溯起來，“學農(nóng)”一詞時興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。當時的教育環(huán)境，突出政治首位，重視教育與生產(chǎn)勞動相結(jié)合，提倡以勞動方式改造學生的思想。

習得田間事，方覺粟米辛。生長在那個時代的鄉(xiāng)村孩子，自然熟悉各式農(nóng)具，也知曉農(nóng)事流程，體驗過收獲的艱辛。

貧窮歲月，農(nóng)家常用的小農(nóng)具件，如鋤頭、小鏟、釘耙、鐮刀等，一般隨手放在室內(nèi)門旮旯處；不常用的中號農(nóng)具，如犁、耙、風斗、連枷等，大多擱置在養(yǎng)牲口的畜屋；像板車、石磨等稍大類農(nóng)具造價不低，用后農(nóng)戶往往收藏在更穩(wěn)妥之處。至于抗旱排澇的水車、加工糧食的機械等大件農(nóng)具，那是需要集體力量才能添置的。

總之，勞動者最有智慧，鐵質(zhì)的、木質(zhì)的、竹質(zhì)的、麻質(zhì)的農(nóng)具，在家鄉(xiāng)應(yīng)有盡有，形態(tài)萬千，而且不少是靈活地量身定制。身邊人如何使用和維護農(nóng)具，農(nóng)家子女自幼耳聞目睹，異常熟悉。

△學生挖田

孩童好奇心強，常盜用家里農(nóng)具，不過破壞力也不容小覷。

兒時某次，我偷偷帶著父親磨得鋒利的斧子上山剁樹兜。干得正起勁，哐當一聲閃出幾粒火星，一不小心斧尖觸碰石頭，如黃牛打架鐵斧缺了個尖角。這可如何是好？藏為上計。

不足十天，破口殘“牙”的斧子還是被父親發(fā)現(xiàn)。性情溫和的他急得直跺腳，虎著臉追問我和弟弟：“這是誰干的好事？”

弟弟連連擺手，表明不是他干的。我不得不低頭承認，是自己干活誤傷了斧子。父親沒發(fā)脾氣，反而放緩語氣平靜地告訴我，斧口的鋼火最足，但遇上硬物容易折斷，以后用刀斧利器要注意。

△近四十年的村小畢業(yè)照

上學了。勤工儉學、開門辦學，各式宣傳標語隨處可見。我們的村小叫群春小學，是一棟村民自發(fā)興建的土木建筑校舍。

學校屹立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山坳。盡管簡陋無比，可聽啟蒙老師介紹，建校之前的村小，是租用附近一處稱“施家老屋”的民房開展教學的，那辦公條件跟過去的私塾差不多。

△舊時山區(qū)孩子上課

在家鄉(xiāng)我念過五年小學、一年初中。六個寒暑不長也不短，在村小陰暗的教室學知識，除了部分內(nèi)化，大多估計已悄悄還給老師。唯獨跟小伙伴一起玩耍、勞動的情景和細節(jié)，至今記憶猶新。所以，身為教育工作者，我也經(jīng)常尋思，哪些東西有助于孩子的終身發(fā)展，以何種形式傳授給學生才會被銘記持久？這些問題馬虎不得。

家鄉(xiāng)屬于典型的江南丘陵，類似蒙古包的小山，基本上是砂土，很難找出堅硬的石頭，以致夯土房的基腳石，都要從幾里開外人工搬來。新建的學校坐北朝南，廁所建在教室東側(cè)的山坡上。

△在狹窄的操場上課

走廊前狹長的操場十來米寬，無法滿足一百多號孩子嬉鬧，更甭說玩球了。操場坎下有兩戶人家，垂直落差不少于二十米?；@球順勢滾下，以加速度作用力砸中瓦房，其后果可想而知。球被房主沒收很正常，每次等到校長或老師出面，協(xié)商好賠償才有望取球。

課間和午間，孩子們的活動區(qū)域不斷擴大，東西兩側(cè)的山包，也被學生納入摔摔打打的范圍。那些年，娃兒爬上溜下的半邊山坡，連草木都難以生長；冬天的厚棉褲常被樹枝劃破，免不了回家挨揍。

困則思變。經(jīng)過大隊革委會協(xié)商，同意學校請示，決定在教室側(cè)后方另建操場，以緩解師生活動場地狹窄的壓力。隨后，調(diào)集部分勞力開山掘土、肩挑背扛，純手工打造出兩畝地面積的運動場雛形。后期大量開拓平鋪的任務(wù)，便以半工半讀的形式落在師生頭上。

從那時起，年幼的我和小朋友們開始自備工具參加勞動。

△在田間勞動

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。家里農(nóng)具原本適合成人使用，我揮不起大幾斤重的鐵鋤。見別人家孩子有定制農(nóng)具，放學回來我就追著父親嚷嚷。幾天后他便給我驚喜，去鐵匠鋪也購回一把小鋤頭。

勤工儉學雖占用很多上課時間，卻讓孩子們掌握了書本上不可能有，自己終身受益的知識和技能。在擴建操場的勞動中，我們由起初握鋤頭手打泡、挖不深砂層，慢慢到熟練使用鋤頭掘開山土。

這一過程比較漫長，看似山土表面疏松，內(nèi)層卻蘊涵縱橫交錯的砂石，有的呈咬合狀，摻和水分堅硬濕滑。若以常規(guī)方式自上而下開挖，那叫倆字“沒門”。在一次次失敗中，我們漸漸摸索出，有時鋤尖應(yīng)自下而上撬開，有時要從左右側(cè)面找缺口斜插進入，等石塊被搖松后再使勁掰垮架空層，方能獲得事半功倍的勞動效率。

挑土不光是力氣活，還講技巧。跟今天不少孩子一樣，當初用鉤子扁擔挑土，我不僅裝得少撒得多，而且一開步就像蝦弓。似乎扁擔并沒落在肩上，而是橫壓著脖頸，邁著極不協(xié)調(diào)的鴨步?jīng)_向終點。比我稍大而且會干活的幾個男孩，每次見我挑擔子就笑出淚，還合伙佯裝敲鑼，刁耍猴腔怪喊：“叫你玩你就玩，玩好了咱回河南！”

老師不會嘲諷或放棄自己的學生。見我未掌握勞動要領(lǐng)，班主任放下手中活兒，一招一式耐心地教我：筐里裝多少為宜，擔子怎么上肩，雙手怎么握鉤，直到方法正確為止。那時，總覺得在矯正勞動姿勢后改變了自己的習慣，起初不適應(yīng)，而在熟練后才覺輕松。

新平整的操場，雖不大卻也像模像樣，與教室拉開距離，體育和室內(nèi)教學互不干擾；更重要的是玩球不用擔心砸壞農(nóng)戶房頂。

經(jīng)過歷練，學校積累了豐富的辦學經(jīng)驗。校舍醒目位置，白底紅字書寫著兩條標語：“教育必須為無產(chǎn)階級政治服務(wù)，必須同生產(chǎn)勞動相結(jié)合”。一時間，隊校聯(lián)合開門辦學成為競相傳頌的佳話。

不久，學校分別爭取到兩處坡地，需要組織師生墾荒造田，旨在創(chuàng)辦勤工儉學基地，以彌補辦學經(jīng)費嚴重不足。印象中，我們一般是在上午勞動、下午上課，師生都覺得勞累還會提前放學。

學校背后約兩百米處，有一人工開挖的堰塘名“櫟樹堰”。堰塘西側(cè)差不多半邊山，就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塊學農(nóng)基地。

△學習鋤草

當年早春，十來名教師領(lǐng)著百余名孩童揮舞鐵鋤，僅用兩周就打造出一坡梯田，套種茶籽和玉米。陽光雨露，沒多久青青的玉米苗就拔節(jié)吐翠。每隔幾天，我和同學們又會被派過去為梯田扯草。成堆的雜草，被我們轉(zhuǎn)移到田旁的堰塘養(yǎng)魚，綠色循環(huán)思維萌生。

那年初夏，雨水豐沛，櫟樹堰水位超滿。這一天烈日當空，知了噪鳴，蛙聲陣陣，全班同學隨老師前往地里除草。玉米苗已生長一米多高，蹲在田間干活熱癢難耐，渾身不自在。任務(wù)完成后，老師宣布我和另外五個小伙伴留下，將幾堆野草收攏拋進堰塘喂魚。

此地無聲必出妖。老師領(lǐng)著“大部隊”回教室，真乃天賜良機。我們?nèi)挛迦ザχ幚硗牯~草，伸手試探感覺水溫適宜，便索性脫掉襯衣和長褲，然后像面疙瘩下鍋接連“撲通”入水。

“咕咕”三分鐘不到就出了險情。原來，一瘦高個同學本是個旱鴨子，他下水后覺得水淺竟獨自隨意前移，忽然間跌入干旱抽水留下的泥坑。遇險后，他雙手撲打并用力向上跳，每冒一下頭就瞧見他嗆幾口水。說時遲那時快，萬幸兩個男孩水性好，趕緊撲過去一把抓著溺水的同學，“嘩啦”一聲拖將出來，莽撞差點要了性命。

我們嚇得立即上岸。正在這時，班主任突然現(xiàn)身，我們被逮個正著。小伙伴們知道老師是游泳高手，誰也沒勇氣跟他較量，于是來不及褪掉濕淋淋的短褲，便紛紛搶著換上了自己的長衣褲。

“不耍了？誰的主意？脫了下水，我陪你們洗！”班主任怒氣未消。大家明知是責令，可誰也不敢執(zhí)行，都曉得再下水若被老師按住頭，那不是鬧著玩的。于是，個個像霜打的茄子耷拉著頭。

本村一處偏遠林地冠有“九姑娘灣”名，師生開辟的另一坡基地就在這里。那兒荒無人煙，方圓一里多地叫不出幾個農(nóng)戶。

這一年，玉米長勢極好。進入夏收成熟季，學校又面臨放假，校長找到我和近鄰的幾個同學，安排暑期值班守護，據(jù)說那片地有野獸出沒糟蹋玉米棒子。對孩子來說，這無疑是有點風險的活。

世上最純真的是童心。那年月做學生，老師的話如同“圣旨”，校長交待的事就是政治任務(wù)，堅決要干好不能出丁點紕漏。

于是，我們幾個男孩人小鬼大，在放學路上悄悄“開會”，商量出幾件當時覺得很靠譜的方案。首先，是推舉一名膽子大、點子多的高年級學生當“頭兒”，由他負責分工、安排具體事務(wù)。隨后，我們兩人一組間日換班輪值，主要就是白天巡查基地，看看有沒有玉米棒被掰開的，還要記錄當日情況，定期匯報給組長。

暑假過去十來天，基地的玉米也沒見什么異常?？稍诎朐轮螅衩装粼絹碓酱?，鳥啊田鼠什么的都迷戀上了，不少玉米的包殼葉被撕開，金燦燦的米粒被鼠雀之類嚙噬得遍體鱗傷。

“這樣下去不行，我們得想辦法管！”組長召集我們開會。大家合計，同意新增三條防護措施：一是延長守護時間，改上午守護為全天守護；二是搞出點響動來，有鞭放鞭，沒鞭敲鑼鼓；三是包扎好破損的玉米棒，還在棒殼葉子上撒點石灰水什么的。

我忙舉手報告，家里既無鞭炮也無鑼鼓家什咋辦？頭兒表態(tài)，那就用臉盆，隔一會敲幾遍，把想吃玉米的鳥鼠們嚇走。

次日起，我們落實會議精神，不光帶去搞點動靜的舊臉盆、破水瓢，因為延長時間，還自備了午間煮飯用的少量炊具。

一天中午，頭兒查崗。我和隊友正趴在臨時搭建的石灶前吹火。他憋住笑悄悄揭開小鋁鍋的蓋子，只見滿滿一鍋粥樣的米飯，中間還裹著幾團臘豬油。那時，吃點油鹽飯不打餓肚是常事。

父母白日里忙著生產(chǎn)，無暇顧及兒女們的行蹤。頭兒比我們大兩歲，見多識廣。一日，他又突發(fā)奇想，通知大家?guī)乡牭陡?，神秘兮兮地自吹要干一件大工程。果然，這天他用鋤頭刨平了一塊地，隨后指揮組員分工實施他的計劃。用粽葉做紐帶綁樹扎枝，割芭芒茅草作瓦蓋頂塞縫，半天搭建起一個草棚供小組在田邊守夜。

九姑娘灣，一個美麗的地名?？尚r候納涼，常聽大人們描述這灣灣里的鬼故事。天吶，真要守在這黑燈瞎火的茅草棚里過夜，那還非有偵察兵的膽量不可。守就守唄！男孩的表現(xiàn)不一般，盡管渾身起雞皮疙瘩，可在氣勢上往往誰也不愿意輸給誰。

天色漸暗，四周的山峰遮住落日余暉。玉米地偶爾被陣風吹得呼呼作響，高高的玉米稈搖晃著。我們頭一宿值晚班的是四個同學，匆匆吃過晚餐后大家分頭行動，繞田巡查玉米棒是否受侵害。

基地處于圈椅型山嶺環(huán)抱中，即便玉米地靜下來，仍可聽見周圍林中的蟬鳴和陣陣松濤。夜幕降臨，月光漸起，動物們活動減少，大多藏于巢穴。草棚里鋪上一層松針，兩側(cè)點上了蠟燭，小伙伴擠坐一起閑聊，感受著棚子里散發(fā)的草腥和山風卷來的熱氣。

“咕，咕咕”不一會遠處傳來幾聲斑鳩低鳴。農(nóng)村娃熟悉這類鳥音，而其他小鳥的“啾啾”聲夜里自然會銷聲匿跡。

“嗷咕，咕咕廟，哇哈哈……”這是貓頭鷹的叫聲，自低向高，十分刺耳；有時像炫耀勝利般猙獰的笑，聽起來毛骨悚然。

陣風襲來，一支蠟燭熄滅。四個男孩緊緊依偎在一起，神情緊張起來，誰也沒有說話，只顧睜大眼默默望著棚外的月光。

“看那，出來一只野豬！”正當靜得連大氣都不敢出，頭兒又提醒一句。糟了，誰都知道這畜生的厲害！而且，這小小黑影正朝著草棚移動過來，我們紛紛尋思著抄家伙防衛(wèi)。

“是狗吧，不像野豬。”那時眼亮，我有了新的發(fā)現(xiàn)。

判斷沒錯，的確是誰家的狗。只見它一路嗅來，也不狂吠，還沖著草棚搖尾巴，似乎表明：“不用怕，我知道你們幾個！”隨后，狗不聲不響離開。我們的心情稍有放松，畢竟狗是人類的朋友。

半小時后，一群人打著手電進山，跑在前面的正是幾條家犬。原來，家長們收工回來沒見自家娃兒，就不約而同找到村干部家。分管治安的民兵連長，迅速組織人力尋找……

約莫夜里十點多鐘，我們被接回家。后來，校長得知雖有精神勉勵，卻也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們：人生之路漫長，不能蠻干。

△到地里學農(nóng)

如今，學農(nóng)已躋身基礎(chǔ)教育規(guī)定課程之列，越來越多的家庭重視孩子體驗農(nóng)業(yè)勞作。近年，媒體曬出香港豪門霍啟剛夫婦，曾帶著幾歲的兒子下田學插秧；網(wǎng)友贊其舉動為超有智慧的父母，培養(yǎng)孩子從小吃苦耐勞的精神，乃著眼未來生活之必備能力。

不錯，當代孩子，出行有車載，上學有人送，吃飯有人管。擔子怎么挑，莊稼如何種，茶葉怎樣采等等，興許一竅不通；長此以往，“誰知盤中餐，粒粒皆辛苦”也只能僵化在概念認識上。

不重視勞動教育，不注重農(nóng)耕傳承，不識五谷、不辨六畜，好日子養(yǎng)出弱孩子。面對老祖宗傳教我們情何以堪，民族未來何以興盛？這絕非杞人憂天，而是實實在在暴露于當下的“短板”。

但愿，學農(nóng)一周，影響一生；學農(nóng)，讓孩子飛出教育“鳥籠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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