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地圖上,橫沖乃彈丸之地,敲擊鍵盤興許能搜獲無數個相同地名。本文要記的,是處于鄂西南宜都市腹地的一個丘陵橫沖。
欲說橫沖,不得不先提及礓嚓子灣。讀者有所不知,作為最生僻地名,“礓嚓(音jiāng c?。┳訛?rdquo;在2017年入選100個湖北省首屆“最美地名”,也成為宜都首個被冠以如此美譽的鄉(xiāng)土地名。
礓嚓,基礎釋義為臺階。據載,上世紀五十年代前,人們從周邊五羊河、橫沖經大包垴去枝江方向必經這里通過。因為坡陡路滑,住在山坳的一戶江姓人家為方便行人,便在此灣自下而上用石板和灰漿砌出一條臺階路,從此落名礓嚓子灣。字眼雖生僻,但家鄉(xiāng)人都明白在橫沖,而且大都感恩行善者,不少人習慣叫成“江踏子灣”。
橫沖,與我的老家雙河橋近鄰,這一片都是海拔三四百米的丘陵。從地質地貌看,兩村最明顯的區(qū)別是:前者屬于黃土地段,大理石、石灰?guī)r分布較廣;后者遍布砂土,平地宜種水稻,巖石難覓。
橫沖在很多人的印象中,就是一個小地名。過去,這里只是一個名為洲陽鄉(xiāng)(“文革”稱“公社”)的建制所在地。橫沖地盤并不大,當年的住戶也不算太多,三五抱團散落于道旁平地或山坡。因屬一級政府駐地,這里的功能相應完備,有衛(wèi)生所、學校等公益場所,還有供銷社、食品等服務機構。新生代的父輩、祖輩們大多記憶猶新。
△橫沖新貌
我與橫沖的主要交集,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。從16歲到26歲十年間,幾乎有七八年在這里活動,與橫沖相伴、相親、結緣。
因為五歲啟蒙,高中畢業(yè)時我才十五歲,還是身子骨單薄弱不禁風的少年。父母擔心我挑不起擔子、挖不好田,就設法聯系師傅,把我送到橫沖衛(wèi)生所學醫(yī)。當時有個優(yōu)勢,這家診所的負責人吳醫(yī)生,正好是本村同組的鄰居。他答應后,又在所里為我明確了兩個師傅,中醫(yī)、西醫(yī),外科、內科都有醫(yī)師帶。那時候,師傅們也特別忙,診所里人手不多,門診的,出診的,有時所里空城。見我是高中生,讀書有點悟性,師傅經常激勵我“秀才學醫(yī)生,只用一早晨”。
我自然明白,這是老中醫(yī)授徒的一句俗話。學中醫(yī)絕非死記硬背,但記憶是必須的,而且量很大。初學那幾周,按照師傅的要求,我起早貪黑,誦讀、用毛筆小楷書寫《四大藥性》《瀕湖脈學》等小冊子,至今尚能背誦“諸藥賦性,此類最寒。犀角解乎心熱,羚羊清乎肺肝;澤瀉利水通淋而補陰不足……”以及李時珍27種脈象歌訣。
除了苦學硬背中醫(yī)經典,還得經常跟隨師傅進藥房練習抓藥。短短數月,我?guī)缀踝R記藥柜里當歸、黃連、熟地、天麻等近百種常用藥。識別藥物的同時,還需誦記《湯頭歌訣》,如“四君子湯”“金匱腎氣丸”“人參敗毒散”之類;還要弄懂中藥四氣、五味、六陳、七情的原理,銘記十二霸、十八反、十九畏和妊娠禁忌藥警示要訣。只有牢記并熟練運用這些,師傅才會教給你如何看病開藥方,人命關天,醫(yī)生要極端負責的。為了實踐,師傅們還常帶上我去鄉(xiāng)村出診。
正當我學醫(yī)興致勃勃、信心滿滿的時候,鄉(xiāng)里缺少老師,領導又商量我改試教書。兩年后,我離開這家衛(wèi)生所去了橫沖小學。
雖然后來陸續(xù)參加過多次專業(yè)培訓,也進師范學校系統(tǒng)學習過,但在當時的環(huán)境下,一名中醫(yī)學徒改做鄉(xiāng)村教師,猶如讓貨車司機忽然換駕一艘“客輪”,對我來說這絕對面臨一場心理挑戰(zhàn)。
橫沖小學是我熟悉的地方,也是我曾念過一年初中的母校,離礓嚓子灣不足一公里。學校處在山谷之間,一條呈南北流向的溪溝穿過校園。教室和教工宿舍均為磚木結構的平房,被溪溝隔離在東西兩側。早年的活動場地比較狹窄,后經當地群眾改河造田,架石拱硬把這條溪溝給蓋住了。整個校園變平整,活動場地被擴寬四分之一。
到了八十年代中期,橫沖校園的面貌煥然一新。除了保留操場上的老榆樹,另外增設了一口水井,還征地改造近一畝水面的魚塘。學校的生源,當時面向洲陽鄉(xiāng)八個自然村(后合并為四個村)。服務區(qū)域面廣,師生人數一度多達500余人;同時,這所中心小學還代管周邊三所村小和教學點,負責這些校點的業(yè)務指導和財務管理。
進入校園,面臨的第一大考驗,不是生活瑣事,亦非人際交往,而是進教室、上講臺怯場。記得開始接手的是四年級,那時我才十八九歲,下面四十多個學生都是已滿10歲的孩子。個別淘氣的男孩,身高和體重已逼近我,站在旁邊無疑會帶給我相當的壓力。
起初那陣子,我在極力提振氣勢,學生也在審視老師的能力和水平。在課堂教學上,我雖然精心備課,可一登臺就跟表演一樣容易“忘詞”。要是出現學生窮追猛問,我是很容易慌神和亂套的。
一次教《古詩二首》,我跟翻譯官一樣,三兩下就講完了;再引導學生朗讀幾遍,剩下的時間就做幾題作業(yè),搞得他們面面相覷、不知所措。通過神情觀察,直覺很快告訴我,學生根本沒弄懂兩首古詩的意思,更甭說體會詩歌的意境,學生大概也沒遇見過如此簡單的教法。經過內省和思考,我自己也感覺愧對語文教師的名號。
當晚,我請教經驗豐富的住校老師,他指導我重新修改完善這份教案。經過準備,第二天我“補火”重上《古詩二首》,還邀請這位師傅現場聽課提出意見。這次,我從調動積累,啟發(fā)學生弄懂古詩題意,了解詩人背景開始;然后抓住生字詞和詩句的含義,訓練學生反復誦讀,并想象古詩描繪的畫面,培養(yǎng)學生對自然美和藝術美的鑒賞能力。課后,指導老師肯定了我的教學,再次提出改進建議。
漸漸地,我愛上語文教學。跟孩子們一樣,那時滿腦子想著“花樣翻新”。過去沒有互聯網,鄉(xiāng)村學校的電子教學資源近乎為零。利用進城學習的機會,我特別留心去書店選購幾盒音樂和情景故事磁帶?;匦:?,我借用儀器室唯有的一臺小錄音機,不厭其煩地加夜班收聽、剪輯、合成。在后來的教學中,我試用自己的配樂朗讀,相繼執(zhí)教過《鳥的天堂》《狼牙山五壯士》等公開課。學生在朗讀課文時,破天荒感受輕音樂中的鳥叫聲、短兵相接的廝殺聲。沒料到用這個“笨辦法”創(chuàng)設的情境,竟觸發(fā)了孩子們在閱讀教學中的多元想象。
在橫沖校園那幾年,我以語文教學為主,也曾教過數學,記得有一篇數學小論文《運用學具教學,啟迪學生思維》,還被當年縣教研室鉛印版《教研通訊》刊發(fā)過。在鉆研教學的同時,我還連續(xù)擔任過幾年班主任,組織少先隊活動,帶領學生外出野炊。與音樂教師合作,自編《野炊之歌》,并教唱給學生參加兒童節(jié)表演,其樂融融。
學校是服務群眾的窗口,研究和協(xié)助解決因貧輟學的問題,同樣是教師的責任和義務。當班主任那些年,我步行或騎自行車走訪過不少貧困生。翻開過去的日記,有兩個家庭令我至今難忘——
這兩戶人家,都居住在橫沖村羅家垴上的水庫邊,一戶吳姓,一戶李姓。吳家四兒一女,加上老兩口共7人;李家緊挨其后,相距不足百米,一男二女加戶主共4人。兩家致貧原因復雜,但均與勞動力缺乏有關。吳家典型家大口闊,因病負債;李家更特殊,幾年前女主人離家出走,一夜間撇下三個孩子,那時家中長女才十五歲!
先到吳家。老吳夫婦都不在,只見四個孩子正在吃午飯。生活辛酸,家庭貧困,兒女們雖顯精神,卻營養(yǎng)缺乏個個消瘦。已跟父親學會瓦匠的老大,平日里主要勞動就是和泥做瓦胚,風干的半成品還由他封窯燒制,尤為辛苦。這個過早擔負起養(yǎng)家重任的老大噙著淚介紹,其父身患重病多年,家中財路窄、呆賬多,一家人借錢為他四處求醫(yī);眼下稍有好轉,可家里已欠下三千多元債務……病人喪失勞力,一不能挑,二不能扛,吃了飯只顧放放牛、釣釣魚,僅此而已。
當年,就是年輕的老大領著兩個年少的弟弟,苦力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。老三輟學跟著老大學做土瓦。老二做裁縫,空閑還搞一些販運,從地里采摘南瓜、黃瓜,然后騎自行車馱到20公里外的枝城鎮(zhèn),去賣點小錢補貼家用。老四、老幺兩弟妹,均由哥仨幫扶念書。
走進李家,感覺情況大不一樣。雖有土房三間,全無粉刷。家中四口人,算上長女也僅一個半勞力。耕種四畝多旱地,飼養(yǎng)五頭生豬、一頭牛,多不容易!家訪當天,一家老小正忙著整玉米。他們種的還是當地老品種“白馬牙”,還解釋說新種要的肥料多些,增加成本高。我當時很不理解,怎么就不算算增產、增收和營養(yǎng)賬呢?
再看看堂屋里,已堆放著曬干的一千多斤玉米粒,加上鄰居幾個人正圍蹲一圈幫忙撥棒籽兒。這時,沒上學的李家幺娃氣喘吁吁跑回來報告,學費有“救”了:橫沖崗上的酒廠收玉米,25塊錢一百斤!男孩的父親忙用風斗整好一擔包谷,準備馬上運出去賣掉。
令我吃驚,這家最小的女孩兒還向我透露,“每天放學回來,別的事不用管,有爹去做。我只顧豬草,要尋很遠呢,最怕天旱到處不長草;小哥管放牛,家里的黃牛是三戶合養(yǎng),戶戶輪流轉。到了我們家,不好好喂壯還會賠錢的……”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。
三十多年前,山區(qū)家庭有兩個孩子上學,每年少說也得繳雜費40多元錢,小學念完沒個三四百元不行,家里還有其他繁多的費用。當時,我心情沉重,覺得貧困的農家子女確實面臨“念書難”問題?;貙W校我立即向領導反映,建議為這些困難學生減免費用。
時隔多年,不知當年那些過苦日子的學童如今生活得怎樣。他們受過委屈、懂得珍惜,更明白如何為孩子們的成長保駕護航。
日久生情,影響一生。在橫沖工作和生活的那些日子,我與眾多師傅和同事結下兄弟般的友誼?;仡櫰掌胀ㄍǖ臍q月,心中涌現出一個個浪漫或激動的故事情節(jié),腦海里呈現出一個個嚴肅或活潑的人物形象。廣泛經歷,也讓我懂得“干一行、愛一行、精一行”的道理,漸悟“從醫(yī)心中裝有病人、教書心中裝有學生”的理念涵義。
△橫沖花卉產業(yè)
△農家書屋
△幸福院老人
時過境遷,當下橫沖已是四村合并的一個大村。原來那塊“小崗”坡地,早已蝶變成省道沿線哧溜成串的農莊小集鎮(zhèn)。衛(wèi)生所、學校、供銷社、食品站已成為過去一代橫沖人的夢景;取而代之的是村衛(wèi)生室、花卉市場、農家書屋、幸福院,還有餐館和商店……
礓嚓子灣,已無實景可考,但其美名必將伴隨這里的山、這里的水、這里的記憶永存,抑或成為古老橫沖的一道文化符號。
如果說,“橫沖直闖”是舊時橫沖留與人的理解,多少帶點蠻干的意味;那么,“橫下一條心,沖出一條路”已成為新時代橫沖人的錚錚誓言,也必將引領這里踏出一條富民強村的康莊大道。
作者簡介 /Profile/
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學校文化研究會會員,宜昌市作家協(xié)會、市散文學會、市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會員,宜都市故事學會執(zhí)行主席。摯愛美麗鄉(xiāng)村,感悟百姓生活,嘗試筆觸育人。作品散見報刊網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