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潘祖德
貧窮與艱辛,像孿生姐妹相伴而生。我們不能遺忘貧窮,也不該抱怨艱辛,因為它們將成為人生不可多得的一段經歷和財富。
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,剛剛恢復中考高考制度,我們尚處少年時代,正在鄉(xiāng)下就讀初中和高中。短短四五年間,吃苦受累熬成常態(tài),同甘共苦、苦樂相隨、健朗豁達,繪染一生受益的奮斗底色。
學生背著糧物上學
故事還得從初中生活說起。在執(zhí)行“五二”學制的年月,五歲啟蒙的我,上初一時才剛滿十一周歲,好在那時離村小還近,念初一兩個學期沒有挪窩,除了增加物理化學幾門課,其他生活依舊跟小學搭邊。學校沒法提供給孩子食宿,不管近的遠的,一律妥妥走讀。
到了第二年秋天,環(huán)境變了,接鄉(xiāng)里通知,村校初一學生,連同兩三名骨干教師,被整體收編到附近一所初中,名曰橫沖中學。
山區(qū)學生上學
這是我人生中首次離家,走進一個不太熟悉的地方。村子與學校相距并不遠,我家算是中等距離約三公里,可還有比我上學遠行一倍路程的學生。那年月,全村也就一條略為寬敞的機耕道,本質上是方便農耕拖拉機通行的,所以孩子上學根本沒誰指望車輛接送。
以往,我國實行單休制,每周只有一個禮拜天。住讀生大多周六下午回家,周日下午上學,有晚自習。而且跟很多地方一樣,鄉(xiāng)村不通電,早晚用的是煤油燈或蠟燭。說是初二學生,其實我才十二歲,擱在今天也就一個六年級的小毛孩。那時窮困,人的思想卻很純潔,信仰十分堅定,從小經受過嚴格的政治教育和理想熏陶,所讀的書、所看的戲、所唱的歌,無不感受著道德、紀律和科技啟蒙的力量,熱愛集體、服從指揮、向“四個現(xiàn)代化”進軍,就是我們那一代少年的價值取向和行為遵循。與其當今的多數(shù)孩子相比,知識面雖然窄了一點,但適應力、專注精神和堅韌意志卻強了許多。這是題外的話。
當年的橫沖中學,也算是家大口闊、困難重重的群體。校舍老舊,經費不足,五六個教學班,且不說如何穩(wěn)定教學秩序,單就兩三百名師生的吃喝住宿和安全保障,就是很費勁的事。原有幾個初二班級,生源主要來自周邊六個自然村,唯獨我們是中途被加塞進去的??赡芸紤]到合群或防欺生現(xiàn)象,學校還特意把從村校轉過去的二十多個孩子,集中編進了一個班,連班主任也安排從原校調過去的老師擔當。
過去的學籍管理比較松散,上面只是掌握在校學生的人數(shù),并不干預異動學生的去處。我所在的初二一班生源混雜,有城鎮(zhèn)移民來的,有附近單位職工的子女,還有從開門辦學的“五七”中學轉過來的學生,學機電專業(yè)都會開拖拉機了。時有小伙伴“消失”,不知是輟學還是轉往其他學校,也有留級的,讀著讀著就比同學矮了一級。真正嚴管學籍防流控輟,是從二十多年后普及九年義務教育開始的。
一所處在狹隘山沖的中學,加上地方財力拮據,學校發(fā)展受到很大程度的制約。首先是硬件設施得不到保障,校舍不夠無法滿足實際需要。缺少學生宿舍,我們住讀生寄居在附近一戶曹姓農家的廳堂。沒有電燈,晚自習后,還得端著油燈、借著燭光走過兩百米的田堤,再過馬路才到宿舍就寢。不同年級、不同班的學生混住在一起。
山區(qū)學生動手清洗食物
從這一年開始,我們也過上了在學校吃飯的日子。盡管一直到高中幾年,在校吃飯都由自己打點,吃什么自己說了算,怎么吃自己動手干,同學們都已習慣,只要有飯吃是不會發(fā)牢騷的。那時,鄉(xiāng)村數(shù)百人的學校也就那么三四個炊事員,食堂只管蒸熟飯,大多是一日三餐無需為學生供菜的,所以在少年求學的路上,我們吃腌菜、咸菜、凉菜比較多,吃加熱的肉食蔬菜幾乎為零,就連西紅柿炒雞蛋也沒見過,很無奈。都是娘的孩子,誰不心疼,那時根本不懂什么才算營養(yǎng),只講究能吃飽、不挨餓就行。這里面緣故多多,而貧困是主要的。
進餐后洗碗
在橫沖念初二那年,學校食堂除了管好老師的飯菜,為住讀學生蒸飯也是必須按規(guī)定完成的任務。廚房有特制的煤灶,大鍋上面是用磚和水泥砌成的方方正正的蒸籠,鍋里加水,隔著的木板上面放好待蒸品。在高溫催生的水蒸氣和時長作用下,籠里食物就會熟透。
因為蒸鍋容積有限,學校不允許使用花式飯盒,而是統(tǒng)一裝土缽蒸飯,基本不用自己動手,就可以吃飯。第一次吃上食堂圓土缽蒸出來的米飯,我感覺格外噴香。端著飯走一段路,回宿舍從木箱取出大小不一的瓶盒,什么豆瓣醬、稀辣椒、腌蘿卜塊都裝在寶盒里。相好的同學有時還分享從家里帶來的特色菜,如風味鹽菜炒臘肉丁。
學校也清楚孩子們的生活艱辛,隔一段日子會讓食堂為我們增加點油葷,不過得事先征訂。記得有一次鬧出笑話,那是春夏時節(jié)的一個晚自習,室外水田里的青蛙不停鼓噪,在昏暗的油燈下,我趴在課桌上很快睡著了。忽然間,后面一男孩用米尺拍了拍我的后背,我轉身瞅見他正朝我嚕嚕嘴。我趕緊回頭坐好,望著前面的老師。
“睡醒啦,那你想要幾個呢?”老師問。
“三個!”我睡眼惺忪地脫口而出,極力掩飾自己的疲憊。
“哈哈……有氣魄!”同學們哄堂大笑,還有人跟風吆喝。
原來,老師在統(tǒng)計第二天吃蒸肉的份數(shù)。我沒搞明白就報了數(shù),不知道六毛錢一小缽蒸肉貴不貴,也沒想過三缽肉吃不吃得消。
老師也樂了,繼續(xù)調侃我,還攤手讓我現(xiàn)場交給他一塊八毛錢。我急忙羞羞地糾正:“一份,就一份?!倍嗄旰罄贤瑢W還取樂我。
生活的艱辛,動搖不了立志遠行的人。初二念完,我參加中考,記得當年的作文很勵志,要求讀懂材料后寫《給高士其爺爺?shù)囊环庑拧罚@更加深了一個懵懂少年對未來奮進之旅的思考。后來從這里走出去的,果真有不少人成為了企業(yè)精英、公務員、教師及各類賢達。
過了暑假,轉眼進入鄉(xiāng)里高中,生活環(huán)境比初中有所改變。
學校位居高處,與鄉(xiāng)政府間距數(shù)百米隔田遙望,原名永安高中,后更名王畈中學,這兒的小地名叫后村坪。論環(huán)境,學校居高臨下地勢開闊,校園校舍占地面積也比下面的初中多出不少。可是,高中的辦學條件依然簡陋、落后,教學設施設備短缺,生活方式粗放單一,要是讓當下少年現(xiàn)場體驗,興許感覺不適,甚至有些不可思議。
除了家居學校周邊,或本校教職工的學生方便走讀,其他來自各地的高中生盡數(shù)住讀。頂峰時段,住讀生規(guī)模達五六百人。校址和財力受限,很難想象能隔出小房間住。陳舊的土木樓便成了學生宿舍。
我們只能住上超大的宿舍。高一新生均住樓下,高二年級安排在樓上,全是一踩嘎吱響的木板樓。為便于管理,一個班二三十個男孩擠住一起,木架床上下鋪,呈不封口“回”字形擺放,存放衣物的木箱見縫插針擱置。女孩寢室亦大體如此,只是多了些梳妝用品。
人多床少,個頭大或小胖墩可以單睡;像我這樣的瘦小猴兒,就和個頭相當?shù)耐瑢W合睡一鋪。那時的棉被絮一律自備,單獨睡的要備好全套鋪蓋,合睡的按照約定分別帶有墊、蓋被和床單。我喜歡帶蓋被,大哥是裁縫,給我專門縫有被套,只需將棉絮從口子塞進去,再理順棉被捏緊邊上兩個角,站在床上整個提起來一抖就鋪成了。
到了冬天,兩個娃兒擠在一塊兒睡,或“69”式一人一頭,或“99”式二人一頭,抱團取暖像小豬崽樣很快進入夢鄉(xiāng)。春夏、秋熱之時,兩個孩子睡單人床,還得掛上蚊帳,異常的熱燥。晚自習后有兩次鈴響,熄燈鈴響之前可海闊天空胡侃一陣,隨后整個校園靜了下來。
在這里上學,生活中最麻煩的事可能要數(shù)夜間如廁了。校園公廁少,數(shù)百師生僅有一旱廁。廁所建在一字排開的教室最東端,護墻外便是農田,與我們宿舍正好構成直角三角形,即便經過操場走直線斜邊也是近百米。子夜或凌晨,偶見匆匆晃過上廁所的師生身影。
最鬧心的是在冬霜或雨雪來襲,天寒地凍深夜起床太冷,上一趟廁所須全副武裝穿好衣褲;雨季打傘,還需自備手電。有時走一百米斜邊不行,還得逼著你繞行宿舍加教室過道走廊這兩條直角邊,女孩結伴而行,男生常獨來獨往。若遇貓頭鷹類夜鳥凄鳴,年少膽大的孩子也難免會膽戰(zhàn)心驚。所以,學生尤其是膽小男孩,夜間是不敢多喝水的,不過也會出現(xiàn)其他機靈的隱秘怪招,尿樹是其中一種。
宿舍前有一排高大的榆樹,夜間不敢如廁的男孩,很多時候沖著榆樹撒尿。令人無語的是,二樓效仿也偶現(xiàn)“隔空尿樹”亂象,這可不是肥樹的志愿行為,純粹是為省時且能最大限度減少動靜的“方便”之舉。問題嚴重,一旦天熱,路過這里的師生很快就嗅著刺鼻的騷味。接下來是大會小會訓斥,校長發(fā)誓加強巡查整治,務必抓獲現(xiàn)行,可憐有誰能堅持夜半三更蹲守,最后卻不了了之。爾后反思,這能堵凈嗎?學校干嘛不放置便桶來疏解學生夜廁難題呢。當然也有同學憋尿,那時尿不濕尚未問世,夜間拜會周公得意忘形難免圈繪帛圖。
用鋁盒吃飯
兵馬未動,糧草先行。跟初中類似,后村坪的高中也是只管學生熱飯,煤灶大蒸鍋,一日三餐。與初中不同的是,這里規(guī)模較大、學生更多,還有從各地調來的幾十名教師。可廚房員工依舊那么幾個,所以想集中淘米做飯,工作量大缺少人手,也沒法保障用那么多土缽煮飯。既然如此,學校別無選擇,只能要求學生自備鋁制飯盒。
尋找自己飯盒
上學前,我們遵照報名須知,購買能蒸熟二三兩米飯的金屬盒。記得念高一上半期,學生就餐時要從大案板上成堆的飯盒中,識別并找出自己那一份。盡管出籠的飯盒分班擺放,還刻有名字,可準確取出來仍是困難的事。更鬧心的是管理上的亂象,很多學生不講規(guī)矩胡亂動手扒尋,把盒蓋搞混、弄丟的,把飯盒端錯、弄潑的都有。
送飯籠進廚房
我個兒小搶不贏別人,經常是耐心等到最后吃飯。曾有一次,被別人取走午餐飯盒,我急得隨手拿走一個,可沒等到動筷子,一高二男生便找過來了,還兇巴巴地訓了我?guī)拙?。尷尬至極,我流著淚餓了一頓。那時也悟出一個道理,用錯誤的方式解決不了面對的問題。后來,學校從農具廠定制了一批鐵籠,每個寢室分配一兩個,學生自己淘米裝盒,輪流值日送取飯籠,就餐秩序漸趨井然。還真驗了那句至理名言,建設什么樣的社會、實現(xiàn)什么樣的目標,人是決定性因素。
貧窮歲月,一所山區(qū)中學的財力支撐顯然力不從心。居于高處的后村坪,遲遲盼不上自來水,平日里生活用水得靠肩挑背扛,后來打井抽水,用儲水箱專供食堂用水。若遇旱情,師生淘米洗菜就離不開宿舍樓后邊的一口堰塘。堰塘面積兩畝大小,環(huán)境保持還算不錯,水清見底、小魚暢游,我們常選擇水深處淘米,喜歡觀察米中微塵雜質飄落,吸引一群魚兒游來搶食??斓礁呖寄且荒辏戬徱咔樵趯W校蔓延起來。我們都是受害者,病情頑固的還請假休學,應該與用水污染有關。后來政府重視,想方設法開通清潔水源,禁用堰塘水。
那時的高中生運動量大,只看每周一次遠足回家,就讓當今很多少年朋友望而止步。周末放學,鄉(xiāng)村小道上,一個個瘦弱的身軀,背著小背簍,里面放著換洗的衣物和鞋子,還有書本作業(yè)和空空的菜瓶、米袋;次日返校,依然是那些小背簍,里面卻盛滿父母家人的厚愛,白米粒、包谷面、干苕絲,還有各式各樣的腌、泡菜;條件好的會帶一些肉炒青菜或豬化油,讓孩子拌上熱飯一同吃,算是補充營養(yǎng)。也許是常吃腌菜或辛辣食品,中學少年普遍出現(xiàn)過青春痘,有的不時用手捏擠,導致大量帥哥美女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暗紅疤痕……
千錘成利器?;蛟S有很多少年知其然,卻不知其所以然。
不明寒霜苦,何得梅花香?唯有扛得住清貧與艱辛,耐得住枯燥和寂寞,頂?shù)米毫诱T惑的人,才能配得擁有詩和遠方……
作者簡介
作者近照
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學校文化研究會會員,宜昌市作家協(xié)會、宜昌市散文學會、宜昌市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會員,宜都市故事學會執(zhí)行主席。作品散見報刊網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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